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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RES SOMETHING ABOUT SETTERS

庇护所 -4

战争背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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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。当夜晚到来,住所总是变得前所未有的安静。他们不再有工厂的声音作遮掩,因此一切要在悄无声息中进行。他们不敢开灯,唯一能点亮的是客厅的一根蜡烛,其他的光源都太过靠近窗户,他们不能冒险让任何一点光线透出去。

 

大多数时候,他们都会在晚饭后留在客厅。夜晚是难熬的,没人愿意过早地回到自己的房间,或者失去黑暗中最后一点光明。山口记得许多这样的晚上,当他们只是聚集在一起,坐在那唯一的光源旁。有些时候没人说话,研磨闭着眼睛靠在黑尾身上,像是已经睡着了。日向和影山飞快地夹杂着手势做一些低声的交谈,他们比划得不像山口见过的任何手语,因此他猜测那是他们自己发明的一套符号。黑尾和木兔会想出一些办法来娱乐其他人,不论是他们就地取材发明的游戏(用木兔花了一阵刻出来的骰子),或者是讲述他们听过的故事。最开始,及川也会加入这个行列,直到菅原发现他更多在从讲述恐怖故事并吓到他们四个中获得乐趣,那之后及川就被勒令在这个时间段闭嘴。

而山口不得不承认,他已经开始逐渐喜欢上这些时间。在来到住所前,他们完全不认识这些陌生人,但如今他们之间产生一种连接,让山口现在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他愿意信任这里的所有人。有些时候,山口想他事实上不介意继续呆在这里。他珍惜这些微小的安宁和喜悦,从菅原每天试图给他们用同样的食材做出不同的东西,到他和日向、影山、月岛每天睡前在黑暗里的聊天,从赤苇和他好像装下了全世界所有知识的大脑,到木兔总能在他们每天学习的时间找到机会干扰他们(而他们对此很欢迎)。这甚至包括及川。山口起初觉得他相当可怕,因为他像是总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,那个世界似乎比他们的现实还要糟糕和黑暗。他鲜少和他们说话,当他事实上开口,那又总是咄咄逼人。但现在他们也学会和及川相处。及川并不是一个糟糕的人,他想,他只是经历了比他们更多的事情。

 

山口记得一个晚上,空中传来比以往都多的机关枪声和飞机的轰鸣声。他们没有地方可以躲藏,没有地窖,或者防空洞。如果他们离开住所,他们会被发现,因此所有人只能沉默地坐在客厅中。

没有一个人开口,但死亡几乎可以在空气中被嗅到。‘那些飞机的目的不是这里’山口想,但很快,他又因为这个想法感到愧疚,因为那只意味着他在祈祷其他地方的人们因轰炸死去。‘那些飞机不会杀死任何人’于是他换了一个念头,‘它们不会杀死任何人’。

然后他们听见爆炸声。

透过窗户的缝隙传来火光,每一声爆炸都仿佛即将落在他们头顶,山口不受控制地想:如果火势发展,他们也只能被烧死在这里。他忍不住开始想象那个场景,想象当第二天别人来到这里,只能发现几具烧焦的身体,他立刻警告自己不要去想,于是又想起另一个记忆:一次,一个工厂的员工经过这里,试图弄明白为什么有一扇门被封上了。那是他们最接近被发现的一次,那时所有人也像这样坐在一起,他们在黑暗中屏气凝神,寂静如此厚重,山口以为他会喘不过气来。他不确定他们那样坐了多久,也许几个小时,也许几十分钟,直到他们听到屋外泽村的声音。“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他对那个厂员说,“那是一个不用的仓库。如果你要找文件,它们现在都被搬到办公室去了。”

等到泽村和那个厂员的声音都远去,山口才意识到他几乎在月岛手上勒出印子。

他很难说哪一次让他感到更深的恐惧,是他们感到卫队随时会破门而入,还是感到炸弹随时会将他们掩埋。不知道什么时候,所有人都握起了手,他能听见有谁在喃喃,但分不清是谁,他左面的人的手汗津津的,右面的则冰得发烫。山口猜他的脸色一定惨白,当他抬起头,他看见菅原在对面试图朝他露出笑容,那并没能真的带来任何安慰,但他还是感觉好了一些。所有人中看起来最镇定的是木兔,直到现在,山口也没能明白他当时到底在想什么:他是完全自信他们不会被轰炸波及,还是他已经把生死看淡?他没有问过木兔,也没有那个机会问出口,因为就是那时黑尾突然抬起头,说:“及川,把你的收音机拿过来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你的收音机。”黑尾重复。

“你需要收音机做什么?”及川问。

“我觉得我们可以听点音乐,我们不会找到比这更好的机会了,没人会听到这里的声音。”黑尾回答,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看着他。他走过去,伸手从及川身后拿过收音机,他的动作轻松,就像爆炸声和火光完全没有影响到他。“你们要听什么台?”

“你疯了。”及川说。

“没人有提议?那让我看看有哪几个台我还能接收得到。”黑尾继续。他把天线掰直,一阵沙拉声后,收音机里开始传来音乐声。在住所,他们从未允许收音机发出过那么大的声音,但山口看到黑尾还在把音量调大,就像他正试图盖过屋外的声音。他将收音机放在桌上,旋钮转到极限,山口听到手风琴和小提琴的声音,“巴黎天空下!”黑尾高兴地说。“我知道这首歌。”

山口转过头,这时发现几乎每个人的注意力都被收音机吸引。

「巴黎天空下,风中回荡着一首歌,」收音机中的男声唱道。黑尾站起来,跟着节奏挨个经过他们的椅子,将他们拉起来。

“你做什么?”及川问。

“我知道你也会这首歌,”黑尾回答。“就算不会唱你肯定也听过。”

“我是不会跟着你一起唱的。”及川抱着手臂说。

“它于今天诞生在一个男孩的心中。”黑尾没有理他,他跟着收音机,大笑起来。“他们是那样幸福,只因这婉转旋律。”

“在贝西桥下,一位哲学家静坐。”当间奏结束,木兔回应了他。他不太标准地吐出小舌音,和黑尾对视,同时咧嘴,他们一起接上下一句,“还有两名乐手,以及游荡的行人——”

“——人群聚集,逐渐成百上千。”然后山口听到另一个声音。他惊奇地看过去,发现那是菅原,嘴角噙着笑意。黑尾走过去,拉着菅原的手将他也带起来,菅原发出笑声,这是山口第一次见到菅原这样开怀大笑。黑尾松开手,他朝菅原欠身,菅原配合地回应他,他们跟随旋律迈步。

“在巴黎的天空下,人们直到夜晚都在歌唱,”他身旁响起第四个轻声哼唱的声音。山口转头,月岛朝他耸了耸肩,“我会唱这个。”他说,难以察觉地晃了晃膝盖。

“几缕阳光,来自夏日晴空,”音乐声逐渐増响,“伴着水手的手风琴声——”又一声爆炸,但这次没有人退缩,黑尾举起双手,就像那些轰鸣都只是音乐的伴奏。“各式各样的希望绽放在巴黎的天空上!”

他在窗外的火光中看向其他人,于是所有人都笑起来。

 

“然而巴黎的天空,也有着自己的秘密。”接着,赤苇开口。山口第一次听到他唱歌,他更像在念出歌词,“自二十世纪以来,他就一直爱着圣路易斯岛。”他看向木兔,后者朝他灿烂地咧嘴,于是赤苇也弯起嘴角。“当她对他微笑,他便展露晴天。”

“当巴黎上空落雨,就知道他正在伤心,”黑尾转到研磨的座位前,研磨接过了他的手,但只是略微哼出那两声间奏。“他在我们头顶发出隆隆轰鸣,那便是电闪雷鸣。”

“但巴黎的天空,从不会冷酷太久,”最终,山口听到影山一板一眼地开口。他的发音并不标准,因此山口又听见日向惊讶地问“你会这个?”影山没来得及回答他,只跟上最后一句,“为了得到原谅,他最终送出一道彩虹。”

他们听到一阵手风琴声,音乐尾音扬起,然后电流的沙沙声重新明显起来。

 

“换一首?”黑尾问。

 

当那一晚的轰炸减弱,黎明的阳光重新从窗户的缝隙中穿过,他们所有人都精疲力竭,同时又兴致高昂。收音机很快就不能提供他们都会的歌曲,因此他们开始轮流唱不同语言的歌,再纠正彼此的发音。山口在那个过程中睡着,等到他醒来时,已经看到泽村焦急地走过前门。

“谢天谢地。”他说,看到客厅内所有人安然无恙。

“昨天炸了哪里?”黑尾问。

“上城区。”泽村回答。“没有波及到这边。”

 

而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夜晚同样寂静。

 

泽村不是住所的一员,但他们早已习惯每天泽村都会出现,尤其在天黑后的客厅里。通常他都会在那时过来,即使是空袭的那一晚,也只是将他阻拦到了第二天清晨。

但今天,直到现在泽村都没有出现。

 

山口能感到紧张的氛围第三次在这样的夜晚蔓延。和前两次一样,他说不清哪次最令人不安。没有人说话,也没有人提起“泽村去哪了?”尽管他们知道这都是他们脑海中的问题。菅原从餐桌旁站起来,走到水池边上,然后又走回来,他重复了这样的来回几次,没人阻拦他。当他最后一次坐下来,他笑了笑,并说“他很可能耽搁了”。

山口看向月岛,月岛朝他摇头。

 

等到他们不得不点亮蜡烛的时候,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事情不对。

泽村从没耽误过那么久,而在这种时候的异常能意味着什么?山口不敢往下去想。他在心里决定,这或许比他们差点被发现那次更难熬,因为这次不仅是关乎他们的安危,还有一直帮助他们的人。当他们遇到泽村和菅原,并第一次被告知他们从现在开始可以依赖其他人,山口感到那几乎是一种奢侈。他们太累了,也已经走了太远,是泽村和菅原最先让他们有了住所是家的感觉。如果任何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,山口想他都会感到难以估量的痛苦。

 

黑尾站起来更换了烛台,除此之外没有人做任何事。过了一阵,研磨从他的房间走出来,他朝客厅看了看,径直走到黑尾旁边。他凑近黑尾说了什么,黑尾看向他,他们一同走开。一会之后,黑尾独自回来。菅原和及川走廊,他们在那里低声交谈了一阵,山口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。当他们回来,菅原走向木兔,这次山口听见了他们的交谈:

“如果明天早上大地还没回来,”菅原说。“我们就必须离开。”

山口攥紧手指,他看见木兔朝菅原点头。

 

很快,时间已经过了通常山口他们睡觉的点。菅原开始催促他们上楼,但他们四个中没一个想离开。

“我根本睡不着。”日向说,抗议。“我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睡着?”

及川在桌旁嗤了一声。“你睡不着会让泽村回来吗?”他问。日向和影山都愤怒地瞪向他。

“你们需要休息,我们一会也会需要,”菅原说,“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,如果今天晚上出现任何状况,我们可能都随时要离开。所以你们必须保证你们至少获得了一点睡眠。”

“离开?”影山问。“离开这里?”

“我们会直接过边境线吗?”日向问。

“也许。”菅原回答,他的目光闪烁。“这个地方或许不再安全,但我们现在还不知道。只要我们有了消息,我们就会叫醒你们。”他飞快地拍了拍他们的头顶。“去睡吧,我们会轮班等他。”

 

在他们上楼的过程中,月岛忽然停下来。他站在原地想了想,随后回身向下走。

“怎么了,阿月?”山口问。

“我想确认一个东西。”月岛回答。他瞥向他。“你先上去,我很快上来。”

 

他们来到楼上,山口爬上床,过了一阵影山和日向也回到房间。月岛最后一个回来,他听到黑暗中月岛翻过床架。山口想问:‘你觉得会发生什么?’但他知道他不会获得回答,于是他只是把手伸过去,月岛握住了他的手。

“我睡不着。”山口轻声说。

“我也是。”月岛回答。

 

他们没人再说话。然后月岛开口。

“山口。”他说。

“恩?”山口问。

“如果我们离开这里。”月岛说,看向天花板。“我们一定会和我们的家人重逢。”

 

山口在黑暗中无声地咧嘴。

 “我相信你。”他回答。

 

 

木兔坐在桌子上,低头研究桌上的纹路。菅原靠在水池边,大多数时间从窗户的缝隙看出去。黑尾坐在椅子上,将脸埋在手掌中,他中间睡着了一会,很快又惊醒。及川坐在地上,屈起一条膝盖,盯着桌上的蜡烛。赤苇站在靠门的墙边。

在他们头顶,住所唯一的钟走着。

 

接近午夜,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。

 

所有人站起来。

他们互相看了看,及川熄灭桌上的蜡烛。黑尾举起一只手,其他人站在原地,他缓缓走向门口,屋内没有一个人发出任何声音。

 

他们等待,钟走着。然后黑尾的声音传来。

“是牛岛。”他说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

牛岛走进室内,他的大衣淌水,领子立起。所有人盯着他,没有人开口,没有人询问。

他摘下帽子,朝客厅看了一圈。

 

“泽村被捕了。”他说。“有人告发了我们。你们必须全部今晚离开。”

 

 

他们听见一声水滴声,那是菅原的手碰到了水龙头。

 

 

“楼下有动静。”日向对影山说。“是泽村回来了吗?”

 

“别下去。”月岛在上铺回答。

 

 

最初的寂静过去后,黑尾开口。

“去哪里?”他问。

“下城区还有一个点。”牛岛回答,朝菅原看去。“你知道路线,你带他们过去。”

“是谁?”菅原问,声音很轻。

“什么?”

“是谁告发的?”及川替他说。

牛岛看向他。“是我们的人。”

菅原低下头,这次没有再问是谁。他点头,消化这个信息,然后看向牛岛。“那我们不能去下城区,”他说。“如果是这样,所有藏匿点都不安全,”他抬起头,“你能带走两个人吗?”他在牛岛的神情中搜索,“一个?”

“我很抱歉。”牛岛回答。

“好的,没关系。”菅原笑了一下,“我们会想其他办法。”他看向桌子。“你带了证件过来吗,牛岛?”

“不,”及川尖锐地打断。“为什么?”他问。

“他被怀疑了。”在牛岛回答之前,赤苇开口。“他的住所很可能被监视。”牛岛看过去,赤苇朝他点头。“你的大衣,和你进门的方式。”他解释,“我认得出来。”

黑尾问。“情况有多严重?”

“他们很可能拿到了名单。”牛岛回答,他解开大衣,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个折叠的纸袋。“被抓的有三个,两个逃跑,我们还没能确定那两个是谁。他们看上去想一举找到整个地下网,保险起见所有人都切断了联络,我今天晚上也只见过天童。他给了我这个。”他把那个纸袋放再桌上。“你们的证件。章全都盖好了,名字还没有写,你们要自己贴照片。”

菅原走过去,将纸袋打开。证件有三份。他又朝纸袋里看了一眼,确认没有更多的。他盯着那些东西看了一阵,然后果断地抬起头。

“把山口和日向的照片拿过来。”他对赤苇说,又看向黑尾。“研磨的照片你那里有没有?”

“等等。”黑尾说。

“研磨,那个生病的?”牛岛问,“别写他的名字。”

“又要替别人决定生死了?”及川讥讽。

“他过不去。”牛岛陈述。“我见过他的情况,他走不了,也不认识路。现在没有多余的人手可以把你们送到边境,让他离开只会浪费三个人的机会。”他思考,决定。“把你的名字写上去,菅原。”他说。“你带那两个男孩走。你在这里没有有效的身份,泽村被捕,现在你也不安全,你同样需要离开。你熟悉路线,这是最好的——”

“你在这件事上没有发言权!”及川压抑着声音吼道。“我知道你是负责人,但别以为你真的能掌管这里的所有事!”

黑尾站起来。“给我们三分钟,牛岛。”他说,“让我们自己讨论一下这个。”他示意,住所的其余人跟随他走向走廊。及川看了牛岛一眼,跟上其他人。

“及川。”牛岛开口。

及川停下来。“什么?”

“我知道你因为京谷和失巾的事情恨我。”牛岛平静地说。

“我怎么会?”及川丑陋地咧出笑容。“你救了我的命,我需要谢谢你。”

“及川。”黑尾警告地开口。

“怎么了?如果你担心我会打他,我早那么干过了。”及川说。

“没事,我们需要单独谈一下。”牛岛抬起头。

菅原碰了碰黑尾,黑尾最后确认地朝及川看去,然后离开。及川阴沉地转过头。

“什么事?”他问。

 

当牛岛看向及川,他想起来他上一次和及川这样对峙。

 

他刚从车上下来,一个人影就大力把他撞上车门。他抬起眼睛,并不意外看见是及川抓住了他的领子,他的眼睛通红,因为枪伤依然站不稳。在他身后,几个人赶来想分开他们。牛岛抬起手制止。

“及川。”他开口。

及川盯着他。“我的组员呢?”他问。“你告诉我们他们从其他途径撤退了——他们在哪?”

“我给了他们掩护任务。”牛岛回答。

“你让他们去送死!”及川咆哮。他挥出一拳,砸在牛岛旁边的车门上。“你越过我给我的组员下命令,你让我不知道我的组员的下落,你以为你是谁?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?”

“我是你的上级。”牛岛平静地说,“也是他们的上级。我有所有权利这么做。他们知道那个任务的性质,他们自愿接下。总有人要牺牲。”

“那你也应该把那个命令下给我!”及川吼出来,“是我负责他们,他们对我负责!如果你要让我的组做什么,为什么不把命令给我?如果你告诉我,我会替他们那么做!”

“我知道。”牛岛回答。

“什么?”这让及川愣住。

“我知道。”牛岛重复,对上及川的视线。“所以我才这么做。”

及川松开手,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牛岛。

“我们需要你活着,及川。”牛岛说。“你的价值比他们更大。如果这需要隐瞒他们的死讯,我们就会这么做。”

及川后退一步。他失去支撑伤腿的重心,因为疼痛而跌倒,他在地上蜷缩起来,爆发出难以估量是痛苦还是愤怒更多的嘶吼。牛岛注视着他。

“你一点也不明白人的价值,牛岛。”及川说。

“这是战争。”牛岛回答。“这就是战争时一个人的价值。”

 

而现在当他看向及川,他从及川的目光中看到时间没能带走的痛苦和仇恨。这让他思考:他做得是否正确。

这让他思考:他即将做得是否正确。

 

“你是要道歉,还是要给我上一课?”及川站在他对面。

“我需要告诉你一个信息。”牛岛回答。他抬起头。“关于岩泉。”

 

 

及川记得他的风筝。

准确而言,他不是记得那个风筝。如果真的要他回忆,他不仅想不起来它的形状,甚至想不起来颜色。他记得的是他和岩泉站在草地上,及川兴奋地喊道,“它比上次飞得高,小岩!”

 

“你不应该站在那个位置。”岩泉说,手臂下夹着他自己的风筝。“今天风太大了,线会被吹断的。”

“但正是这样它才能飞得高。”及川执着地说,“这已经超过了上次的记录!把你的风筝拿出来,我的肯定飞得比你高。”

“我才不和你做一样的蠢事。”岩泉回答。“你应该担心你别被一起吹跑。”

“那怎么可能?”及川转头,他退后,没注意身后有块石头。“即使你只是害怕被我比过去,小岩,你也应该找个更好的——”

他朝后跌倒,手松开来。及川大喊了一声,伸出手去抓风筝的线,岩泉冲过去接住他。他们一起摔倒在草地上。

 

“好极了。”岩泉说,看着风筝飘过水库,落在对面的一棵树上。他低头看向及川。“现在什么都没有了,垃圾川。你根本就不应该在这样的天放风筝。”

“那根本不是天气的问题,小岩。”及川生气地回答。“那是因为我在和你说话——事实上,这全是你的错!如果不是你一直在那里干扰我——”

“哦。”岩泉恼怒地抱起手臂。“这怎么成了我的错?如果你这么说的话,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在你要出来的时候答应你。”

“也许你就应该这么做!”及川跳起来,绝不肯在一场针锋相对中落下风。“如果你出来就只是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干——那太没劲了,你还不如不出来!”

他们愤怒地对视了一阵,然后岩泉站起身。

“好吧,”他说,“那我回去了,”他拍了拍尘土,夹着他的风筝转身走去,“你可以自己想你的风筝怎么办,那太高了,你爬不上去,我是不会帮你的。”

“你这么觉得?”及川对着他的背影喊。“也许我根本不用你帮我!因为我会自己把那个风筝拿回来,小岩,”他信誓旦旦地说。“我会拿回来给你看!”

 

及川在岩泉能作出反应前跑开。风确实很大,因此他奔跑得更用力。他从那样的速度中获得一种挑战的刺激、自由、还有他知道岩泉会为此担心的报复般的快乐。他听见岩泉喊道“喂!”,于是及川大笑出来。他沿着堤坝和水面之间的一小截平地过去,一只手扶着石墙面。那条路并不好走,及川在踏上它时打滑,但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做,因此他很快稳住平衡。而当他的视线完全盯着他的风筝,及川意识到他可以走得比平常更快更稳。

他在抵达对岸后胜利地回头,发现岩泉确实跟了上来,他甚至忘了放下他的风筝,走上堤坝后才意识到一只手难以保持平衡。“看谁先到树底下,小岩!”及川大喊。岩泉恼怒地抬起头,同样朝及川喊了什么,但及川已经继续向前。

 

当他站在树下,他抬头朝上看,那确实是一棵很高的树,而且下方没有太多枝杈。爬树是岩泉教会及川的,并且及川从未在这方面超过岩泉。岩泉的攀爬能力不可思议——他仿佛能登上任何不可能的地方。但及川不打算此刻让这个念头劝阻他。他站在树根上,仰头评估他的对手,然后试探性地找到一个落脚点。离他最近的枝杈至少在他头顶一米,他试着学习岩泉,单纯靠手臂的力量在没有支点的树干上将自己撑起,但他很快失败了,他依靠将指甲扣进树皮又坚持几秒,随后彻底跌落下来。他听见岩泉大喊了他的名字,但及川没有回头,他退后几步,重新思考他的策略,然后他制定了一个新的计划。及川继续后退,直到他感到他已经有足够的距离助跑:既然他无法在攀爬上做到岩泉那样,那他就会靠其他方式抓到那根枝干。

他估算他的距离,全神贯注,然后他起跑。他留意着地上的树根,在他判断最合适的地方跃起——他盯着他的头顶,手臂伸展到极限,几乎让他的肩膀疼痛——他成功了。及川没来得及感受他的喜悦,立刻借力让另一只手也抓住,双脚蹬着树干将他的身体托上去。他有些狼狈地翻上那根树枝,绝对没有岩泉的动作灵敏,当他终于跨坐在他新的制高点上,及川才允许自己低头寻找岩泉:不知道什么时候,岩泉已经在堤坝上停下脚步,他仰起头看着及川,风筝依然夹在手臂下,他的眼睛因为风眯起来,脸上挂着及川确定岩泉自己都不知道的笑容。

“我做到了,小岩!”及川喊道。

“好吧,你是做到了。”岩泉喊回来。

“现在我要去把风筝拿回来。”及川宣布。

“我会看着。”岩泉把手插到裤兜里。

 

于是及川转身。

他站起来,抓住更高的树枝。他在枝杈间穿行,很快就忘记了岩泉的注视,同样忘记了他原本的目的是风筝。此刻他的脑海中只有树冠的顶端,那是他全新的顶点,为此他感到兴奋,还有即将实现他的征服的渴求。

等到他终于抵达目的地,及川抬起头,惊讶地注视他眼前的风景。他还从没在这个高度见过他生活的城镇,这让他感到他的奖励不仅是拿回了风筝。他允许自己花了一阵欣赏这一切,随后才看向岩泉的方向:

岩泉依然站在先前的位置,他注视着及川,就像他从刚才起就没有将视线移开过。

 

及川回应了岩泉的注视。在这个距离,他知道岩泉听不见他说的话,因此他什么都没说。

之后及川回想起这个时刻,思考他当时试图从视线中传达什么。他想也许有独属他们那个时候的竞争,也许有证明,也许有炫耀,骄傲,和一点难以察觉的期待。这是及川的荣誉时刻,及川把这个时刻和岩泉分享。

 

他不确定岩泉接收到了什么,因为岩泉只是依然像之前那样看着他。

 

 

“下午他们带走泽村的时候,死了一个人。”

 

“我不能确定那个人是谁,这是为什么我没有在其他人也在的时候说。他是被卫队枪杀的,两枪,胸口,还有头部,他们没有给我机会长时间察看尸体,因此难以判断他的身份。他们给出的理由是他持有武器。”

“那不可能。”及川说。“我们的人不可能持有武器。”

“是的。”牛岛回答。“尸体在工厂前面,因此我想唯一合理的理由是他看见了卫队从街上过来,然后想出去拦住他们,或者想警告其他人。我想他多少成功了,至少引发了足够的动静,因为不然,或许我们都不会还有那两个逃走的人数。”

“他抵抗了。”及川说。“所以他们杀了他。”

他抬起头。“你不知道那是谁,为什么要把这个告诉我?”

 

牛岛对上他的视线。

 

“因为我今天晚上没有在工厂见到岩泉。”他回答。“所以他或者是逃走的两人中的一个,或者他死了。我没能在尸体上看见任何证明身份的东西,但我看到了这个,”他撩起袖子,在手肘处比划了一下。“这里,这么长的两道伤疤,右手,有一些弧度,一道很新,像是这半年才受的伤,一道比较淡了。”

及川看着他。


牛岛问:“这能给你带来任何判断吗?”

 

 

他的胜利是短暂的。及川踩错了地方,一截树枝掉下去。

 

在岩泉看见及川晃动的那一刻,他朝着及川的方向跑去。他没有思考他还夹着他的风筝,没有思考他的手放在裤兜里,没有思考堤坝并不好走,没有思考他是否真的来得及在及川掉下来前接住他。此刻他全部关注的只有树冠的顶端,他知道他无论如何他会抵达那里。他在苔藓上滑到,手肘撞到石头,他没来得及重新掌握平衡,他落进了水库里。

 

恐惧让及川僵在原地。他看到岩泉出现在离岸边有些距离的水面上,然后反应过来,不顾一切地返回地面。他把风筝留在了树顶上,树枝刮过他的衣服和四肢,等他回到最开始他抓住的树枝,他只犹豫了一下,便直接从那里跳向地面。他的膝盖撞到树根,及川吃痛地大喊一声,但立刻爬起来冲向岸边。岩泉是他们中更擅长攀爬的那个,但及川的水性一直比岩泉好,而初春的水库绝对不是一个适合半新手历险的地方。他把他的衣服扔在地上,水比他想象得还要冷。他喊着岩泉的名字,判断他在的位置,尽全力朝那个方向游过去。

 

当他们精疲力竭地爬上岸边,岩泉的手肘流着血,及川的膝盖则肿着,他们的指尖都冻得通红。岩泉躺在草地上,他看向及川。

“你真是个疯子。”他说。

 

“这能给你带来任何判断吗?”

 

“这不是该对你的救命恩人说的话。”及川抱起手臂。

“你完全有可能把自己淹死。”

“但我没有。”

“还差点从树上摔下来。”

“也没有。”及川转身。“你就不能只是说声谢谢?”

“如果这会激励你以后继续做这种事的话,”岩泉回答。“不能。”

“好吧,”及川说,“但你也没有阻止我,小岩。”

“我阻止了。”岩泉指出。“不然为什么我会去堤坝上?”

“你没有真的阻止我。”及川说,“不然为什么你会停在那里?”

岩泉看向他。

“你没有真的阻止我,”及川欢快地继续。“因为你其实觉得我能爬上去,小岩。你觉得我能,而且你想看那会不会真的实现。”他转了转眼睛。“事实上,你喜欢我做的那些疯狂事,你喜欢我异想天开。所以你从来没想着真正阻止我,”他眯起眼睛看向那棵树,风筝依然挂在树顶,“你也不能,没有人能。”

“我觉得我比较想把一些常识打进你的脑子里。”岩泉回答。“然后我们会来看看能不能。”

“拜托,小岩,”及川说,“你得承认你并不真的讨厌这些,哪怕就一点点?我绝对是你生活中最有趣的事情了。”

岩泉转身,在水库上还飘着他自己的风筝的残骸,他看向及川的膝盖,又看了看他自己的手肘。

“好吧。”然后他说。“我不完全讨厌。但那不妨碍我依然认为你很蠢,而且迟早有一天会把我们真的都弄死,”及川委屈地抱怨,岩泉没理他,他捡起及川的外套。“不过是的,我不完全讨厌这些。”

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,伸手将及川也拉起来。“走吧,”他说。“在你膝盖上的淤血下去之前,别再想着爬那棵树了。”

“风筝怎么办?”及川追上他。

“我会帮你的。”岩泉回答。

“但我现在已经不需要小岩帮我了。”及川说。

“我是说我会教你爬上去,呆子。”

“真的?”

“真的。”

他们朝着山坡走去,在寒风中缩着脖子。“你事实上真的很喜欢我的冒险,对吧,小岩。”及川说。

“我现在不会打你,仅仅是因为你已经受了够多的伤。”

“小岩完全喜欢我的冒险!”及川歌唱般说。

“仔细一想,你的脑袋还并没有受伤。”

及川逃开,又折返撞了一下岩泉,岩泉撞回去,及川打了个喷嚏,岩泉笑起来,然后也打了个喷嚏。他们对视,同时大笑,岩泉捶及川的肩膀,及川捶回去。他们开始朝着山顶奔跑,在追逐的同时又互相凑近,为了在初春的冷风中获取一点温暖。

 

他们登上坡顶,很快消失在那一头。

 

 

他们躺在住所的床垫上。岩泉靠墙坐着,窗外能透进来的光只有一小缕,刚好在他左手旁边。他伸出手碰了碰及川的膝盖。

“怎么了?”及川歪过头。

“你这里还会不会疼?”

“这样碰的话不疼。”及川翻了个身,把腿搭在岩泉的腿上。

“下去。”岩泉说。

“而我刚刚还以为小岩也会心疼我。”

岩泉把他的腿挪开。

“你记不记得你这里以前也伤到过?”他问,“一模一样的地方,小时候。”

“什么时候?”及川看过去。

“你有次一定要爬一棵很高的树。”

“我把你从水库里救出来那次!”及川坐起来。

“我觉得更像是‘我阻止你把自己弄死’那次。”岩泉看他,然后补充。“哦,等等,这有好多次。”

及川拿他盖在身上的衣服打岩泉。岩泉躲过去,飞快地用帽子盖住及川的脸,及川抓起离他最近的毯子罩住岩泉。在岩泉能从其中挣脱,并继续报复他之前,及川举起手,提醒他现在已经是晚上,他们真的不应该弄出太大动静。

“我是在想,”岩泉卷起毯子,扔回及川怀里。“你总在同样的地方受伤,这太蠢了。”

“如果你这么说的话,那你也是。”及川指出。“你记得你那时候就——”他扯过岩泉的手臂,在手肘处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。“哈!”他说,指着岩泉的疤痕,“差点被带去缝针,然后现在又被工厂的机器切到。你太蠢了,小岩。”

岩泉将刚才及川放开的衣服掀过去,及川假装吃惊地看向他,立刻伸手袭击岩泉的领子。他们很快四肢交缠着倒在床垫上,岩泉喘着气看向及川,说:“够了。”

“够了。”及川点头,然后又把一快毛巾扔过去。

岩泉跳起来,翻到及川身上去打他,及川压低声音吃吃笑着,转过身躲避。他们全程弄出的声音都很小,就像他们还是孩子,正呆在岩泉家的阁楼上,因为怕被大人责骂而在黑暗中打闹。

当岩泉终于放开及川,及川举起手。“真的够了。”他说。

岩泉重新在及川旁边躺下,他们花了一阵从混乱中解开,辨别出谁的手是谁的,然后在黑暗中又无声地笑了一会。


及川转过头。

“小岩。”他说,现在正躺在那一缕光底下。他伸手滑过岩泉手肘上的疤痕,仰起头。“为什么我们总在同样的地方受伤?”

岩泉看向他。

有一会,及川以为岩泉又要拿什么东西打他,但岩泉只是重新把视线移向天花板。

 

“可能因为你总会爬上最高的树,”他回答,“而我也总会在你掉下来时接住你。”


“你没接住我,”及川说,“是我救了你。”

 


他看向牛岛。


“为什么告诉我这个?”他问。


“那是岩泉。”牛岛说。

“为什么告诉我这个?”及川重复,他抬起头。“这算什么补偿吗,牛岛?因为上次你什么都没说?因为上次我什么都没能做?”

牛岛看向他。

“这不是。”他说,然后回答。

“因为这是正确的做法。”


及川注视着牛岛的眼睛。他盯着他,就像他正在他的目光中搜索,或者他已经获得了一个答案。

然后他大笑起来。他笑得声嘶力竭,就像他从未曾这么笑过。

 

“我果然是应该恨你的,牛岛。” 他说。

 





走廊里,黑尾对菅原开口。

 

“研磨不打算走。”他说。“牛岛说得是对的,你应该带日向和山口离开。”




tbc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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